(第十六屆東元獎人文類得主夏曉鵑教授)

 
採訪整理/張慧心

很多人無法想像:聲音輕柔、儀態典雅的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教授夏曉鵑,平日是東南亞外籍姐妹們背後最重要的支持力量;但當她站在街頭上為移民婦女發聲時,卻立刻搖身變為思路清晰、雄辯滔滔,而且富於批判力和反省能力的社會運動者!

關注移民社運近二十年的夏曉鵑,坦言自己一頭栽進這個領域,是十分意外的偶遇,也似乎是此生的使命。「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,如果沒有這群外籍配偶,我也不可能持續走下去!」夏曉鵑坦言,南洋姐妹們在一路成長的軌跡中,不斷爆發出令人驚艷的能量,是她能在這個領域堅持努力最主要的動力。

不可諱言的,早年台灣外籍配偶的議題,曾長期被認為是無人需要理會「自然會消失」的冷僻議題;後來雖然開始有官員關注,卻一度粗暴地以處理「外國人問題」的角度,污名化外配為「麻煩問題製造者」;直到近幾年,官員及媒體才終於以「國內問題」正視外籍配偶,也讓移民話題成為炙手可熱的發燒議題。

不論各界認為是冷僻或發燒議題,也不論當時社會氛圍是敵意或善意,夏曉鵑從十九年前起,彷彿上天派了一位天使,主動走到在台外籍配偶的眼前,從此一路陪她們走出一條平坦大道。

反思菁英教育,發現底層力量

1968年生的夏曉鵑,媽媽是苗栗客家人。台大社會系畢業那年,正著手準備出國深造之際,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徐正光在高雄美濃、屏東內埔一帶做農村青年返鄉調查,需要一位會講客家話的研究助理,命運把夏曉鵑帶到了外籍配偶眾多的美濃。

早在夏曉鵑從事農村調查前,台灣社會早已歷經了1980─90年代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洗禮,大學期間的夏曉鵑,參加過一些學生社團,積極關注弱勢、了解社會,也用學生的方式認識農民和勞工,並對當時的社會現況有許多批判。「嚴格來說,只是熱情,並沒有做事。」

直到在美濃蹲點做研究,認識當地的人民及社團,加上當時不少完成學業返鄉的在地青年,為了反對興建美濃水庫,帶動大家思考:「水庫離村子只有一點五公里,人民卻不知道維護賴以生存的土地,為何自己的家鄉會變成這樣?為什麼在地農民的問題非但沒有被解決,反而被政黨利用?」

「這個過程,對我的影響蠻大的。」夏曉鵑坦言,台灣社會一向強調「菁英」,總認為:社會的改變只需要幾個「菁英」帶頭就可以了,但美濃水庫運動中,帶動者都是社會底層的力量,夏曉鵑於是「被教育」明白一件事:「整個社會改變的力量,其實是從底層的人民站起來,而不是來自菁英的帶領。」

夏曉鵑教授(中)與南洋姊妹會的夥伴在博士農場合照

 

開設實用中文班,成立南洋姊妹會

在那過程中,夏曉鵑隱隱約約發現,台灣農村青年大量娶進東南亞新娘,一開始是泰國、菲律賓配偶相當多,後來印尼籍配偶也漸漸多了起來。以美濃為例,當地的印尼配偶大都是客家裔,所以會說客家話,但完全看不懂中文,換句話說,只要離開美濃,就寸步難行、處處碰壁。

「華人是非常重文字的社會,如果外籍配偶不會中文,便連告示、招牌都無法閱讀,更別談了解其他身為國民的基本人權了。」夏曉鵑決定走訪印尼配偶最多的家鄉,還教姊妹們在夜市購物如何討價還價;教「身分證」一詞,也會談及「辦身分證會碰到那些問題?」、「有身分證和沒身分證的差別是什麼?」讓這群南洋姐妹學過之後印象深刻且立刻用得上。

中文班推動了八年,外籍配偶們才正式成立「南洋姐妹會」的聯誼組織。「其實,要成立社團很容易,幾個月流程跑完就成立了。但就和學中文的道理一樣,我堅持這個社團必須是姐妹們需要也想要的,而且他們必須知道自己要什麼。」

夏曉鵑坦言,起初她們連「社團」的概念都沒有,所以必須花很多時間,用各式各樣的方式告訴她們,最後,是姐妹們覺得真正需要,才主動發起成立的。令夏曉鵑感到意外的是,第一任會長是一位柬埔寨籍的媽媽,當選後接受媒體訪問時說:「仔細想想,我在學生時代就參加過社團了,我早就具備這方面的能力!」當時夏曉鵑心頭一震──生活的折磨和壓力,讓她們幾乎忘了本身早已具備的能力。

扭轉負面印象,促使媒體正面報導

在面對媒體一事上,這群外籍配偶付出的努力更大。原來,1990 年以前,媒體對外籍配偶的報導,千篇一律是騙婚逃跑、家暴受害者這兩類新聞,及東南亞外配對台灣造成的負面影響。外籍配偶中文班剛開始上時,媒體蜂擁而至,但每次接受媒體採訪,或後來辦記者會凸顯某些議題,外配總是遮遮掩掩、戴墨鏡、不敢看鏡頭,無端給予外界更負面的形象,最後她們討論出一個方法,開始主動要求媒體:「請你先告訴我:你要談什麼?你會怎麼報導?請你們先提案,我們再決定是否受訪。」

光想消費外籍配偶的「速食型」媒體,通常就會因此覺得麻煩而不來了,至於真的有心做專題的,就會花時間溝通、暸解,所以後來再出現的報導,就幾乎都是深入而且是有觀點的正向報導了。幾年來,媒體更開始有正面報導,主題涵括移民在台灣的努力及對台灣的貢獻。

「南洋姐妹會」成立大會那天,雖然姐妹們不免緊張萬分,但因事先心理已經做好準備,不再害羞的躲躲藏藏,姐妹們開朗而自信的表現,整體呈現出很好的效果,過去悲涼唱著夏曉鵑作詞的「日久他鄉是故鄉」新移民歌曲,轉化成一道道充滿能量的曙光。

「有一年我去加拿大當客座教授,很多外國學者聽說台灣最熱門的移民議題,是研究『移民二代素質改進問題』,都覺得『不可思議』,還問:混血的基因更強,更優秀,這怎麼會是一個問題?」夏曉鵑說,外配家庭的孩子如果學習較慢,絕不是他們的資質比較差,而是這些家庭社會資源不足,所以爸爸娶了誰都有類似的問題,不是媽媽國籍所導致的,但社會、老師,甚至孩子,卻因此歧視媽媽……

夏曉鵑教授(前排左二)2008年訪問韓國

努力不輟,衝撞公部門促成修法

「其實,法律修正、政策改變、觀念扭轉,全部都一樣──想要還給某人公道,絕不是天上平白掉下來的!」夏曉鵑回憶,公部門真正介入,是2001、2002 年左右,原因是當年度國小新生中,家長是外籍人士的比例相當顯著,行政官員因此開始緊鑼密鼓採取措施。「其實當時行政院之所以緊張,是假設這種情況繼續下去,可能會造成社會問題,所以便強迫孩子們接受課後輔導,媽媽素質太差也要上課。」

夏曉鵑發現,官員是以:「她們是我們的負擔」的角度來看見移民媽媽,當下生氣又無奈。「之前各部會完全沒有『移民』的概念,業務都往外推,但此後因為行政院長說話了,各部會開始搶著做,內政部做生活輔導管理,教育部開中文班、小朋友設課輔班……」

2003 年,移民署快速成立,但其成立動機仍然視外籍配偶為「潛在的罪犯」而積極進行管理。「在移民署組織條例中,七成五的人力是從警政單位調派的,可見其心態和思維,還是從社會治安、安全的角度考量。」夏曉鵑甚至聽到一位主管官員對她說:「如果有一天,台灣選出一位越南裔的總統,台灣不就完了嗎……」

在這重要轉捩點上,夏曉鵑除了積極籌組台灣南洋姊妹會,更進一步結合婦女、勞工、人權、移工及移民團體,共同組成「移盟」(移民移住人權修法聯盟),透過不斷的遊行、著書、拍紀錄片、演講及舉辦公聽會,表達對違反人權政策的抗議,衝撞政府部門促成修法。

也由於夏曉鵑長期關懷移民及移工的權益,2005年與許金玉、成露茜、王清峰、何春蕤等十八位台灣女性社會運動家,同列瑞士團體「全球千名婦女爭取二○○五年諾貝爾和平獎協會」台灣地區提名人。(該協會在全球選出一千名基層婦女爭取諾貝爾和平獎提名,雖然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,對被提名人的付出卻是種肯定。)

新版移民法,還給外籍配偶基本人權

當政府機關一看民間版移民法修正案出爐了,火速推出官方版「移民法」修正案,並迅速於2007 年11月三讀通過修法,給予外籍配偶比較合理的對待,也等同我國民法規定「婚姻媒合不得求償」,杜絕仲介婚姻。

家暴,也不能繼續以「依親」名義滯留台灣,致使許多外籍媽媽為了照顧小孩,只好忍受夫家的不人道對待。如今修改後,則規定如是家暴受害者,雖不能立即取得永久拘留,但可以延長居留時間,不會立即被趕走。

關於「歸化」問題,過去外籍媽媽要成為國民,除了居住三至四年、體檢等條件,還要取得「42 萬元存款或扣繳憑單」的財力證明,讓很多人卡在這些規定上,很久都取得不了身分證。「有些行業根本沒有扣繳憑單,打零工的也沒有,加上一般家庭存款不易,硬要這樣規定,真的很為難人。」好在修正後,從寬認定「財力證明」,甚至只要丈夫簽字認可會負責照顧也算數,免除了這些家庭必須告貸取得證明的壓力。「光是這條條文,前後一共努力了兩年,才小有突破。」

「我發現,有很多歧視,是因為不暸解,所以基本心態上出了問題。」夏曉鵑曾舌戰官員,力陳:「身分證絕不僅僅是一張紙,它是許多問題的根本!」外配沒有身分證,就不算是國民,不受國家保障,出門不能單獨行動,不能辦手機,打工容易被剝削,甚至會被歧視……

「制度設計出問題,我們可以努力修改它;有色眼光無法完全禁止,只好期待媒體愈來愈友善,能清楚凸顯問題的癥結,及法令的不合理處。」夏曉鵑認為,整個認同移民的過程,正是社會學習的必經之路。

夏曉鵑教授(右)在東元獎頒獎典禮與獻花的泰武國小學生合照

婆婆媽媽,熱心團結力量大 

夏曉鵑特別感謝南北各有一群台灣籍的志工姐妹,可說是厥功至偉的幕後功臣。「第一個中文班成員,大都來自美濃;隨後北部地區成立的中文班,則是在永和、板橋兩地社大開課。至於志工,則是就地培訓,現學現教。」夏曉鵑發現,這群婆婆媽媽雖然不是專業社工或具有教育背景,但她們的生活經驗,無疑是年輕的南洋姐妹最寶貴的資源網絡。

事實上,從早年社會運動的經驗,夏曉鵑很早就體悟:「需要必須來自當事人。」至於所謂的專業,則只是從旁提供一些討論方式的建議,並不主導議題的方向。另一方面,這群志工在助人的過程中,也看到移民的另一面向,顛覆了原先以為的那些「刻板印象」。

總結十多年來的奮鬥經驗,夏曉鵑感性地說:「移民是歷史課題,不是爭取權益的問題,台灣想要變成人吃人的社會,還是個共存共榮的社會?必須靠我們決定!」夏曉鵑認為,移民問題不是施捨,而是「照妖鏡」,也是「很好的老師」,如果台灣能創造友善的移民環境,不只是在幫助移民,也是在幫助自己。

事實上,多年來夏曉鵑與南洋姊妹們一起歡呼、落淚,從不認為是奉獻,尤其看到姊妹們持續成長,更叫她振奮。「很多原本個性依賴的姐妹,如今有能力照顧別人;有姐妹要求看很硬的學術書籍,想更了解華工/移民問題;有人跟著我出國分享經驗,發現移民議題是全世界性的,於是她們不再喊累……」

代表領獎,期盼社會逐步消弭偏見

這次夏曉鵑獲頒東元科技文教基金會所辦的東元獎-人文類獎,她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代表多年來一起努力的朋友出面領獎罷了。「因為有這些姐妹和志工一起努力,生命才沒有遺憾,人生也才變得有意義!」夏曉鵑已決定將這份獎金全數捐出,做為姐妹會的發展基金。

「用心看她們做什麼,就能看到她們的能力。」近年來,夏曉鵑不斷聽到社會各界驚呼:「哇!她們怎麼這麼厲害。」例如上次大家合力出了一本《不要叫我外籍新娘》的書,記者會中姐妹們上台去講話、表演,大家的反應就是「吃驚」兩字,因為這和刻板印象中「她們是一群可憐,需要人家幫忙、救贖的族群」形象差距太大了!

「其實,吃驚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!」夏曉鵑期待,大家心中浮起一個問號,知道外籍媽媽和想像的不一樣,一段時間後,也許就能修正偏見了。更棒的是,她期待這群外籍媽媽們漸漸找回自信,開始會說:「將來我的孩子要當外交官,一流經貿人才,所以現要多學幾種語言,我可以教他講印尼語(越南語)……」 

 

 【附註】

本篇為專訪全文濃縮成三分之二的精華版,欲讀全文可至基金會網站下載PDF檔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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